「哇!有人掉進井裡了!」
「快來人,幫忙救人!」
「拿繩子來──」
「啊!是李家的大寶!他才五歲,自己爬不上來,誰下去救他?」
倏地,一聲巨大的「噗咚」水聲蓋過了混亂的腳步聲、吵雜的人聲。
片刻,渾身溼透的男人抱著大哭的孩子,吃力地從水井裡爬出。
「大寶!」
「大寶,你沒事吧?」
「咳、咳──」將孩子交給聽聞李大寶落井而急忙趕來、守在一旁哭得涕泗橫流的李家父母,男人趴在井邊,將不慎嗆入的井水咳出。看得出來,他並不善泅泳。
「讓讓!讓讓!大夫來了!」
擔心孩子的李父、李母正哄著李大寶,見到被村人喚來的大夫,連忙抱著孩子上前,「大夫,快看看我家大寶,他哭個不停,不曉得哪裡受傷了!」
大夫將一邊咳嗽一邊哇哇大哭的李大寶接了過去,好生檢查了一會,慢悠悠的道:「大寶只是嗆到一點水,咳出來就沒事了。你們帶他回家,換件乾爽的衣物。徒弟你帶著藥箱跟過去,照先前那帖藥方開給他。」
大夫的話使李母破涕而笑,抱回大寶,跟著醫館學徒走了。
不遠處的男人聞言,也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擰了擰自己身上濕透的外衣,打算離開時,李父高聲叫住了他,「那位壯士請留步!」
男人……男人沒有留步。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是壯士。
不過旁邊圍觀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將他圍在中間,讓他想走也走不了。
「壯士,你別走啊!」
「你救了大寶一命,太感謝了!」
「您可真是個大好人呀!」
「兄臺如此面生,可是外村人?如此見義勇為,使人欽佩!」
男人侷促的抓抓頭髮,正想請村民們讓道時,李父已經一個箭步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一臉感激的說道,「壯士,多謝你救了大寶一命,真是謝謝、謝謝啊!」
男人顯然不習慣這種熱情,困窘的抽了抽手,卻沒抽出來。他綻開一個不熟練的微笑,結結巴巴的應道,「嗯、唔,沒、沒有,應該的……不用這麼多禮。」
「這位壯士你叫什麼名字?咱回去就幫壯士您立個長生牌位!」
男人露出苦惱的表情,有些猶豫的開口,「啊……叫我……刃無鋒吧。」
「原來是刃壯士!刃壯士為了救大寶,身子都濕了,不如先到咱家──」
「不對,這傢伙說謊!」
突兀的指控使得眾人齊齊轉了視線,射向人群中一名少年。
「這傢伙是個騙子,在我們村打著大俠殤不患的名號騙吃騙喝,前些日子被玄鬼宗的人追殺,我們以為他一定被殺了,沒想到跑到隔壁村來騙人了!」
少年義憤填膺的話語一出,四周村民的眼神微微一變,幾分微妙的打量著方才還被交口稱讚、宛如眾星拱月般被眾人圍住的男人。
刃無鋒愣了愣,在眾人的目光下狼狽地低下頭,囁嚅地說道,「我沒有騙人,我現在真叫刃無鋒……」
「你以前還叫殤不患呢!怎麼,怕被玄鬼宗追殺,不敢自稱殤不患了? 」少年譏諷道。不自覺地,他的聲量愈來愈大。也許是因為身處目光焦點,給予他奇異的優越感,使他竟油然生起自己正在替天行道一般的錯覺。不,我就是在替天行道,揭穿騙徒的謊言,不讓這些人上當受騙。他如此想道,神色更加地自得起來。
刃無鋒猛地抬起頭來,盯著少年,搖了搖頭,「不是,不是這個原因。殤大俠……我知道我沒資格用殤大俠的名字,他讓我尋找自己的人生……可是我、我記不得以前的名字了,所以給自己改名叫刃無鋒。我沒騙人。」
「哈!騙子就是騙子,講得一副真的見過殤不患大俠一樣,我看你是知道在我們村騙不到人了,故意跑來這裡騙這些人──」
「夠了吧!」一直握著刃無鋒雙手沒放的李父喝道,皺眉望著鄰村少年,「小崽子,咱看你年紀小,怎地這般得理不饒人?刃壯士在你們村是怎樣的為人咱不曉得,咱只曉得他救了咱兒子,是咱家恩人。叫殤不患也好,叫刃無鋒也好,都是咱家的大恩人!」
少年被李父一頓搶白,臉色變了一變,張口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淹沒在其他人的話語裡。
「李大頭說得對!刃壯士來村子也半個多月了,就住在俺岳家開的旅店,俺瞧他規矩得很,還幫俺搬過東西呢!」
「對啊!也不過改了個名字罷了,哪裡算騙人?」
「所言甚是!孟子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在下見這位兄台投井相救大寶的作為,正是如此,有此不忍人之心者,若說是大奸大惡之徒,殊為難信!」
「這個哥哥救了大寶,是好人。」
…………
……
…
刃無鋒受寵若驚的環顧周遭幫他說話的村民,吶吶不能語。須臾,他對少年猛然一鞠躬,道,「我……我已經在掙錢了,等我存夠錢,我就回去把賒的帳還清。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對不起,不該騙人。
對不起,不該冒用殤大俠的名字。
但是,我並不後悔。
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因為如果不是如此,我不會遇見殤大俠。
刃無鋒抬起頭、打直了背脊,大聲說道,「我再也不會逃跑了!」
從玄鬼宗逃跑。
從痛苦的現實前逃跑。
被人追殺而從行騙的村落逃跑。
直到遇見那個人。
因為泥濘骯髒的過往所以才能遇見那個人,他居然也感謝起那些狼狽不堪的逃跑。
因為遇見那個人,所以不會逃跑了。
再也不會逃跑了。
※
他很喜歡很喜歡「殤不患」這個名字。
只是他不再使用這個名字自稱了。
這個名字──是他的寶物,他想獨自收藏在心裡。這個名字,是武力高強、神祕莫測,而且率真、溫柔的大俠殤不患的名字。
但他記不得自己以前的名字了。玄鬼眾裡頭,只有幹部才資格擁有名字,其他人只有編號。然而,他連編號都忘了──連同那張破碎的玄鬼宗面具,一同被他拋擲在過去。
不能叫「殤不患」,卻又捨不得「殤不患」。
──「呃,嗯……你就叫我刃無鋒好了。」
……殤不患大俠,我可以叫這個名字嗎?我可以叫刃無鋒嗎?
「啊,隨便你吧,只要不要給世間帶來麻煩就好了。」──那個人一定會這麼說吧。
──「玄鬼宗或殤不患,若只能以一種身分活下去的話,那選也不用選……你一定能捨棄那個令人不快的面具,那時再順便捨棄殤不患這個名字就好了。」
他終於擁有了一個自己的名字,但是,他實在太喜歡「殤不患」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捨棄不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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