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5

【奉天逍遙】青衿(2017.05.18)

  01青青子衿



  百無聊賴的撥弄著桌上沒點燃的燭臺,玉逍遙撐著臉,懶洋洋地趴在君奉天的書桌邊。


  雲海仙門的內門弟子都配有獨立單間,而如玉逍遙、君奉天與玉蕭、默雲子四個掌門親傳弟子,更另外配給一間書房。


  而玉逍遙現下便是待在君奉天的書房中,自己搬了張椅子,坐到了正在看書的師弟身邊。


  一雙紫眸杏眼瞅著手不釋卷的君奉天,玉逍遙一臉委屈的抱怨起來:「奉天,我不過今早沒去上奇門遁甲課,小默雲他們就跑去告訴師尊,明明上次你翹了整天的課待在藏書閣,他們還主動幫你點名!這差別待遇也未免太大了!」


  君奉天波瀾不興地聽著自家師兄抱怨,在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終於口乾舌燥地停下後,冷淡地回了一句,「所以你希望他們如何?」


  「當然是好好尊敬我這個大師兄,乖乖聽我的話,我要他們買香腸,絕對不買米腸;我翹課幫我代點名,我餓了幫我買叉燒包。嘿嘿嘿。」玉逍遙幻想著師弟師妹殷勤奉事自己的情景,美美地笑了出聲。


  君奉天沉默地看著玉逍遙做著白日夢,好半會才道,「他們喜歡你,所以才和你這般親近。你若少逗他們一點,他們也不會總跟師尊告狀。」


  「哈?奉天你在說什麼?」玉逍遙浮誇地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以示震驚,「他們喜歡的明明是你,你走到哪都有一堆小師弟小師妹夾道歡迎;你翹課主動幫你代點名,你口渴幫你遞水,你值夜絕不偷溜乖乖待在房間,連你要去食堂吃飯都幫你佔位,這樣的待遇——明明我才是大師兄!這群不懂得敬老尊賢的臭小鬼!」分明是自己先提起的話題,玉逍遙說著說著卻氣得臉都鼓了起來。


  君奉天靜靜地看著玉逍遙,等到玉逍遙說罷,方輕掩手上展開的書卷,道,「所以你希望他們這樣對你?你希望你到哪裡都被師妹們包圍?」


  玉逍遙滿是怨念的碎念頓時卡了卡,遲鈍地察覺到了君奉天不對勁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奉天,你不高興?師弟師妹們造成你的困擾了?」


  「沒有。你說的那些,對我毫無意義。」君奉天淡淡地說著,又垂下眸,重新看起陣法。


  「……奉、奉天,師弟師妹他們是仰慕你才總愛圍在你身邊,其實他們也沒打擾到你,不是?你若不舒服,我私下告誡他們,你別放在心上。」玉逍遙側著頭,由下而上的偷瞧著君奉天的神色。


  淺色的唇瓣抿起,君奉天不發一言,身周的氣溫卻又降了幾度。


  玉逍遙見狀,有些著急起來,腦袋飛快地想著要怎麼逗師弟開心——他總見不得君奉天有半點委屈半點不快,只想讓自己這個最優秀最傑出的寶貝師弟事事順心。


  於是他伸手覆上君奉天翻閱書頁的手掌,笑嘻嘻地說,「奉天,不然我們倆人今天自己下山打香腸,這樣便沒人會圍著你了。」


  在玉逍遙柔軟乾燥的溫暖手掌貼在自己肌膚上的瞬間,君奉天眼底似也掠過一抹暖意。


  但他斷然拒絕了玉逍遙不務正業的邀約,「我明日要演示的陣法尚未修改完善,沒空。」


  「沒關係,師兄可以幫你啊——」


  「這是我自己的功課。你有這閒時間,不如去把你欠師尊他們的作業寫一寫。」君奉天毫不領情的打了回票。


  雖然君奉天的語氣依舊冰冷,但玉逍遙的君奉天專用情緒感測器卻察覺到親愛的師弟心情略微好轉,鬆了口氣,毫不計較對方的挖苦,「什麼作業?我沒印象了。」


  眼角微揚,斜斜覷了玉逍遙靠在自己肩上的俊朗臉蛋一眼,君奉天用冷淡的口吻,幫健忘的玉逍遙一科一科複習。


  聽到師弟一連串的報出十多個科目的名字,玉逍遙連忙捂住那雙菱型姣好的唇瓣,「停停停——奉天你別再說了,師兄我的頭愈聽愈痛。好好好,我知道你是見不得我一個人清閒,我這就來寫作業。哎,你剛剛說什麼?老子課要寫一篇心得?」


  在玉逍遙的掌心貼在自己唇上的剎那,君奉天幾不可見的一僵,長而濃密的睫毛顫了顫。聽見玉逍遙的問話,他反覆抿了幾下唇,才應道,「是莊子要寫心得,老子是要寫政論。」


  君奉天淺粉色的柔軟唇瓣因他抿唇的動作,在玉逍遙的掌心蹭了蹭,又蹭了蹭,隨著他的話語,吐出暖暖的氣息,隱隱的濕潤。玉逍遙只覺手心一股古怪麻癢,順著經脈爬上自己,最後鑽進了心底,又酥又癢。撓人,卻又令人上癮。


  「嗯……」恍神地從喉間發出一聲幾分空虛幾分迷茫的低吟,玉逍遙才回過神來,連聲應道,「啊!對對對,政論!奉天,借我筆墨,我在這寫。」說著,他自動自發地轉身去取君奉天掛在牆上的毛筆,隨意地拿下一支,又回過身在君奉天身旁坐下。


  沒錯過玉逍遙適才的分神,君奉天眸色轉深,卻只作不知,淡淡說著,「宣紙在書櫃上。」


  「呃,對。」又匆忙地站起身來,玉逍遙取出一疊潔白如雪的宣紙,才再次落座,舉筆去沾君奉天桌上磨好的墨。


  「先泡水。」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玉逍遙手上的紫毫毛筆——君奉天收藏中最喜愛的紫霜毫——阻止它慘遭糟蹋的命運。


  「啊……哈哈,我太急著寫作業了。唉!我就是這麼一個好學向上的大師兄,師弟師妹不學好,才沒辦法體會我對他們的關愛。」玉逍遙打哈哈的說道,試圖化解尷尬。


  眼中的笑意淡了幾許,君奉天鬆開手,直直凝視著玉逍遙,毫無表情的說道,「是麼?那看來是你的關愛還不夠。」


  莫名的感到一陣壓迫,玉逍遙將泡完水的毛筆輕輕擠出水,心虛地吶吶說道,「哎……我知道是因為我翹課太多,小默雲他們才總愛打小報告。最勤學向上的是奉天你,所以他們才那麼愛戴你。」


  君奉天眼眸微垂,沒有應聲,探手幫玉逍遙挽起衣袖,以免他沾墨時落到硯台裡。也許心裡是有些無奈的,為眼前人話題東拉西扯的本領,而那張無辜無邪的臉孔又叫人無法懷疑他是存心轉移話題。


  開開心心地用著君奉天最愛的筆,享受君奉天貼心的舉動,玉逍遙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幸福的人。能擁有君奉天這麼優秀這麼帥氣這麼乖巧——雖然有時候性子太急,不肯聽自己的話——的師弟,他真的太太太幸福了。不愧是英明神武的自己,奉天一定也是受到自己薰陶才成長得如此出類拔萃!


  君奉天收回替玉逍遙挽袖的手,狀似無意的拂過玉逍遙臉旁垂下的髮梢,重新捏著書卷。


  聽著君奉天手指與書頁的摩擦聲,玉逍遙提筆在紙上寫下連筆的草書。


  他想:奉天坐在我旁邊看書呢。是那個連玄尊要牽手都會冷酷地側身閃過的奉天呢。明亮的一雙杏眼便不自覺洋溢著快活的神氣。


  再多人喜歡奉天又如何,奉天最喜歡的人還是我!他神氣又得意地想著。


  君奉天餘光掃過玉逍遙寫個作業也能千變萬化的表情,心底忽然也跟著一軟。這個人……大概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吃醋吧。


  君奉天今日忽冷忽熱的溫度,便是因著玉逍遙近日總跟師弟師妹混在一塊--好罷,說廝混也太過了,大抵便是一塊練功、吹牛、探險跟指點。


  其實君奉天自身對待師弟師妹們倒也不錯,若有人來請教,即使態度不冷不熱,卻從不藏私,假如在練武場見著資質不錯的弟子,也不吝指點。弟子們口耳相傳,便也不再畏於君奉天冰冷的氣質,時常結夥作伴來請二師兄指教。


  師弟師妹和君奉天互動時,大多仍是恭恭謹謹,至多眼中不小心流露出崇拜景仰,但在與大師兄玉逍遙相處時,卻隨意自在得多,君奉天不只一次看到師妹們被玉逍遙逗得花枝亂顫,師弟們大剌剌的和玉逍遙稱兄道弟。


  每每撞見那樣的場面,他便忍不住上前幾步,將那人的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而玉逍遙也每每如他所願,光是見到君奉天的一抹衣角,便會眉開眼笑的喊著:「奉天!」見他靠近,就開開心心的把身子掛在他的肩頭。


  君奉天有時會想,自己的內心或許一直停留在當初與玉逍遙初次見面,便拉住對方衣襬不放的時候。


  只是當時的他還年幼,可以正大光明的霸占這個人懷中的位置,而長大後,卻再也無法心口如一的要對方留在自己身邊,哪裡也不許去。


  久久不聞君奉天翻動書頁的聲音,玉逍遙側過臉,輕哼了一聲,「奉天?你在想什麼?」


  君奉天停駐在書上許久的手指輕輕滑動,抬眸回視玉逍遙溫暖柔和的紫色眸子,淡淡的道,「想你。」


  玉逍遙白皙的臉蛋一下發紅起來,受寵若驚的說不出話來,「奉天你你你--」


  「想你--上次說的合招。你寫完功課,我們便出去練練吧。」君奉天探身瞧了瞧玉逍遙的進度,「待你寫完,我大概也改完陣法了。」


  說著,君奉天拿出自己前次繪製的陣圖,確認了一眼,便收起來,起身去拿宣紙。


  玉逍遙方才取了一整落的宣紙,放在書桌角落,恰恰是君奉天座位的對角線,於是君奉天站在玉逍遙身後,微微彎身,一手從玉逍遙身側繞過去抽紙。


  被君奉天的氣息包圍,玉逍遙臉上才剛降下去的溫度又再次上升。奉天身上的冷香可真好聞……明明天天在聞的,怎麼今天特別香呢?


  玉逍遙的腦袋各種胡思亂想,唯一沒想到:書櫃上分明還有好幾疊包好的宣紙,為何君奉天卻偏偏選擇拿他手邊的紙?若要拿他手邊的紙,分明能讓他代為取紙即可,君奉天卻偏偏要自己起身,在他身後取紙。


  而這些答案,似乎都在君奉天無聲的抿唇一笑中昭然若揭。


  窗外春光明媚,陽光正好。屋內青青子衿,年歲正好。




02悠悠我心

  關於「奉天逍遙」這個美名,玉逍遙一直對自己明明是大師兄,名號卻排在君奉天後面這件事耿耿於懷。


  小師妹玉簫:因為二師兄是仙門之光啊!


  小師弟默雲徽:因為二師兄是仙門之光啊!


雲海仙門的外門弟子:為什麼叫奉天逍遙?當然是因為我們大師兄跟二師兄很厲害啦!只要一亮名號,哪怕是儒佛高層也要掂掂自己斤兩。(這位小師弟完全沒察覺到問題的真義。)


  雲海仙門附近住民:為什麼是奉天逍遙而不是逍遙奉天?啊,這嘛,因為仙門那兩位高徒一起出現時,你一定是先聽到有人不停喊著「奉天」,才會聽到另一位喊「玉逍遙」。呵呵,兩師兄弟感情真好啊。


  玉逍遙鬱悶的踢著地上石子,小石頭滴溜溜的滾到君奉天房門前,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十顆、十一顆……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仙門之光君奉天一把打開門,一個揮袖,將自己門前幾乎成堆的石子掃落院外花叢,只特意將兩顆特別大特別圓滾的石頭射向玉逍遙的雙肩。


  「奉天,你要弒兄啊!」輕快的踩著步伐閃過君奉天的暗器,玉逍遙兩三下到了君奉天身邊,一臉傷心欲絕。


  對面只差沒捧心後退三步大喊「劣者無能」的自家師兄,君奉天深深吐了口氣,才道,「你有何事?」


  「師兄沒事就不能找你嗎?」玉逍遙脆弱的看著自家師弟,紫眸杏眼撲閃撲閃,宛如聽到一個「對」字便會哭出來似的。


  側身關上房門,君奉天冷靜地抬眸看向戲多成精的雲海仙門首徒,「走吧。你要去哪?」


  露出「奉天你最好啦」的表情,玉逍遙眨著眼說道,「奉天,我的月俸用完了……」


  「嗯。」邁步朝山門的方向走去。


  「我今天早上看到一個劍袋,和正法可搭啦!」蹦蹦跳跳的跟在師弟身邊。


  「你今早下山了?」腳步緩了緩。


  「師尊讓我下山幫他取些各派送來的名帖,我順路逛逛集市,沒想到就挖到寶了!可惜我身上沒錢,不然我就當場買下來,帶回來給你一個驚喜。」順勢搭著君奉天的肩頭,玉逍遙遺憾地說道。


  「嗯。我借你錢。」君奉天深色的眸子含著明亮笑意,語氣卻一貫的波瀾不興。


  「奉天你最好啦!」


  「嗯。」


  「奉天,今天是端午節,我們去看划龍舟吧!」


  「嗯。」


  「奉天,聽說陳家大嬸包的肉粽很好吃,我們買一串回來和小妹他們一塊吃吧!」


  「嗯。」


  「奉天、奉天,等等我們去打香腸!剛剛趕著回來,沒來得及,而且老闆說我賒帳太多了……你幫我先墊上吧?」


  「……」


  「奉天,我先去取劍袋啦!」玉逍遙一踏入市集,便熟練地摸走君奉天的荷包,一溜煙竄進人海中,像是怕極了那劍袋真被人捷足先登。


  唇邊隱隱噙著笑意,君奉天的視線隨著玉逍遙的背影移動,好半會,確認了那人的去處,方隨意地朝那個方位走去。


  不多時,他的目光被路邊攤上一對紫晶耳鑽吸引,一時駐足。


  雜貨郎見到君奉天停在自己攤位前,連忙開口招呼,「道長看上哪項東西儘管說,雜貨郎幫您打個折扣!」語落,敏銳的商人立刻發現君奉天目光的落點,張嘴便是一連串誇讚,「道長好眼力,您看的這對耳鑽是海外蝴蝶國的舶來品,找遍中原可能只有我這對呢!據說上頭紫水晶在蝴蝶國是作為什麼能量儲存的工具……總之在他們國度也稀罕得很哩!您買回去,心上人肯定喜歡!」


  眼底有幾許難以察覺的尷尬,君奉天猶豫的回道,「……這是女子首飾?」


  將紫晶耳鑽連同底下的絲巾一同捧起,雜貨郎笑呵呵的說道,「仙長此言差矣,這紫晶不論男子、女子都適合。仙長您看,這紫晶純淨無暇,在光線下還會呈現不同光澤亮度,我們中原頂好的紫水晶也不過如此,更何況還是蝴蝶國的稀罕品,您若是喜歡,便是此物與您有緣,雜貨郎也不收您錢了,當作與您結緣。」眼尖的商人在三言兩語間便辨識出眼前這位乃雲海仙門高徒君奉天--這位與雲海仙門首徒玉逍遙可以說是雲海仙門最常下山踏足俗世的兩名仙長,附近的人早已十分熟悉,也是因雜貨郎是從外地來銷貨,才沒在第一時間認出君奉天的身分。


  「……男子也合適嗎?」君奉天看著那對紫晶,心底湧上一股親切,宛若見著了那雙時時轉著靈動流光的紫色眼眸--玉逍遙的眼眸。


  「當然、當然!仙長不曉得,現在男子戴耳墜的人多去了哩,有的是想要和心上人一對兒,有的是說現在流行什麼邪佞美男--總之各式各樣的原因多得很,雜貨郎賣了不少客人都是男子哩。」雜貨郎心想著:這位仙長倒英俊得很,不知心上人是什麼樣兒的?若是男子,也該是個出塵脫俗的人兒吧!


  思慮片刻,君奉天道,「勞煩幫吾包起。此物價錢幾何?」


  「不必啦,仙長時常下山幫我們除魔衛道,權當雜貨郎小小的心意吧!」商人手腳俐落的將耳鑽包在絲巾中,再放入淺粉色的小錦囊,塞到了君奉天手中。


  「不可如此。你們生計不易--」劍眉微蹙,君奉天正待掏出荷包,卻摸了個空,愣了一愣。


  雜貨郎毫不介意君奉天摸不到錢囊的尷尬,豪爽的擺擺手,「呵呵呵,仙長真的不必客氣,雜貨郎的妹妹和妹夫便是這兒當地人,時常與小人提起您與玉逍遙仙長的事蹟,說您兩位明明是仙人,卻對我等俗人多所關照,我姪子前些日子走丟了,也是您兩位幫忙找回來的,這恩情哪是俗物能比得上的呢?仙長莫再推遲啦!」他真誠的說道,全無矯情造作。


  面對雜貨郎真摯的眼神,君奉天終於放棄付款的堅持--雖然有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現下身無分文--回了一禮,「多謝。解百姓憂困,本是我輩應為之事。」


  「仙長又錯啦,現在修仙的人多得去啦,只是大道在前,哪裡顧得上我等小老百姓--哎!雜貨郎多嘴啦,仙長莫掛在心上。」雜貨郎搧了自己一嘴巴,呵呵笑著帶過。


  君奉天正待說話,便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與呼喚聲--「奉天!你在這裡啊!」


  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果然是玉逍遙明亮的面容,一雙紫眸閃閃發亮,朝著君奉天而來。


  君奉天不由也微微一笑,玉逍遙像是一道光,照進他深沉的瞳色,從眼底流露到臉龐,點亮了他的光采。


  一旁的雜貨郎也忍不住會心一笑。方才還想著這位仙長怎地眉梢忽然躍上喜悅……原來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啊!


  玉逍遙快步來到君奉天身邊,獻寶地拿出劍袋,「奉天奉天你看--是不是和正法很搭?海藍色的綴邊跟你的仙袍也是一個顏色的,喜歡嗎?好不好看?」


  「嗯。很好看。」君奉天應道,目光卻還停留在玉逍遙的眉目間。


  他想,真的很好看。



03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有時,玉逍遙也會想,自己是否該寫信到儒門,問問君奉天的近況,然而每每提起筆來,紙上卻只有滴滴墨漬。


  要怎麼開頭?「奉天,你怎麼不告而別,師兄很傷心」?可是奉天那樣的人,會離開仙門,肯定是因為真的再也無法承受了罷。正是殺了鬼麒主,心中的疼痛卻半點未消,才選擇出走。


  「奉天,師兄現在是天跡了喔!」奉天以前是多想跟我競爭這個名號。可是沒有他在身邊,我一點都沒力氣炫耀了。


  「奉天,你和師尊怎麼了?他還在生你的氣;奉天,你不回來了嗎;奉天,你……不想我嗎?」


  最終還是放下了筆。看看手上分岔的毛筆,玉逍遙忍不住又想,奉天走的時候沒把筆帶上,他如果知道那支紫霜毫被我弄成這樣,肯定會生氣。


  ……可是奉天不會知道。玉逍遙低垂著眼眸,向來洋溢朝氣的眼眸因沮喪而黯淡。


  他其實比誰都曉得君奉天離開的原因。


  君奉天認為自己愧對玉簫,愧對玉逍遙。


  君奉天認為天跡應該是玉逍遙。因為他沒資格繼承──而他若不離開,玄尊是不會放棄讓他繼承的念頭。


  「可是,奉天,我不想要天跡。我只想要你。」


  玉逍遙掩著心口,忍著一陣陣的疼痛。是當年醒來後留下的後遺症。


  九天玄尊說,再待幾年,暗傷便會慢慢化消。


  可玉逍遙卻總覺得,自己的心疼並不是因為昏迷前的激戰。


  清醒的那天,腦子還有些迷糊的他找遍了雲海仙門的角落,卻依然找不到君奉天。


  然後他便被默雲徽找到了。


  默雲徽又擔心又氣惱的說,「大師兄,你醒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他傻傻的問了一句,「是小默雲啊。奉天呢?」


  「二師兄──二師兄他離開仙門了。」


  「奉天什麼時候回來?」


  「大師兄,我的意思是,二師兄他、他脫離雲海仙門,投入儒門,不再是仙門弟子了。」


  「……喔。」他遲鈍的應著,又問了一句,「那他不回來了嗎?」


  「唉──我怎麼知道。大師兄,你先跟我去見玄尊,讓他看看你的狀況。」


  「好啦好啦,別拉。」


  走著走著,玉逍遙便忽然蹲了下來。


  「大師兄,你又怎麼了?你肚子痛?」


  胸口劇烈的疼痛,讓玉逍遙說不出話來。如果他能說話,一定會好好唸唸默雲徽這個沒水準的猜測。


  但實在太痛了。痛得他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痛得玉逍遙很想拉拉總是在身邊的那人的衣襬撒嬌,說,「奉天,師兄好疼。你揹我。」


  真疼啊。掩著心口,攥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玉逍遙委屈的想著。


  劍儒命夫子曾經問君奉天,「君奉天,你是不是進了儒門便沒笑過了?」


  法儒君奉天面無表情的覷了一眼在上班時間大口飲酒的劍儒,淡淡答道,「劍儒尊駕,你是不是在吾進了儒門以後便沒上過工了?」


  「哈!難得你也會開玩笑,老顛要好好喝一壺慶祝這珍貴的時刻。」說著,命夫子又從袖中掏出一罈酒──也不知他衣袖裡的空間是怎樣的設計,總能一而再地變出酒罈。


  君奉天神色半點不動的端起茶盞,茶蓋輕撥水面,對劍儒在工作時間飲酒的行為不予置評。儼然是一名家教良好、尊長敬老的後輩。


  劍儒回昊正五道的時候,總愛來找君奉天,看看這個從少年看到先天的後輩。然後──各種調戲。


  畢竟是自己看大的嘛,總不忍心見他成日憂思重重的模樣。笑不出來也得放鬆放鬆那座緊蹙的眉峰。悠哉地又飲了口酒,劍儒命夫子感覺自己實在是個關懷後生的好前輩。


  君奉天的確是放鬆了些。


  與劍儒命夫子這樣性情的人相處,君奉天確實容易卸下心防。這樣性情的人,也容易使他產生好感。


  他的大弟子雲忘歸,也是這樣的心性。浪蕩不羈、縱情快意,全不似法儒尊駕的嚴肅自持。


  劍儒命夫子還待說話,法儒的住處便又來了一人。


  儒門主事不請自來地在空閒的椅凳坐下,朝劍儒打了聲招呼,看向君奉天。


  主事雲松去面上是慣常的淺笑,「法儒尊駕,方才我得知雲海仙門的玄黃三乘皆已擇定人選了。你可有興趣一聽?」


  君奉天濃密的睫毛顫了顫,面上只平靜地應道,「主事請說。」


  雲松去端起茶,道出了幾個名字:「地冥鬼諦」、「人覺非常君」、「天跡神毓逍遙」──


  「鏘啷──」


  瓷杯摔落在地,片片碎裂。


  劍儒命夫子和主事雲松去都愣住了。


  哪怕是雲松去隱約覺得天跡的名字有哪裡古怪,卻也沒想到君奉天會失態至此,竟摔破了手上茶杯。


  劍儒命夫子首先站起身來,一把拉起主事雲松去,「主事,老顛好幾年沒回德風古道了,正好你在,來來來,我們去把你欠我的薪水結一結。」


  順勢起身,雲松去順著說了一句,「命夫子你曠工多年,我們也是時候該好好談談了。」


  兩人若無其事地一搭一唱的走了。


  君奉天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沉默許久,一直到身周只餘風聲,才彎下身一塊塊地撿起破碎的瓷片。


  銳利的邊緣在他的手心與指間劃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君奉天卻恍若未覺。


  也許是因為,他心裡的疼痛太過劇烈,相較之下,手上劃開的斑駁傷痕是那麼微不足道。


  他想,果然還是沒辦法。那個人依然如同玉簫離開那天一般痛苦。


  即使自己殺了鬼麒主,那個人還是一樣痛苦。


  即使自己離開了,那個人還是一樣痛苦。


  以致於棄了玉姓。


  君奉天太了解玉逍遙,正如玉逍遙了解他。所以他在聽到「天跡神毓逍遙」這個名號時,便明白了玉逍遙為何改名。


  「玉逍遙,逍遙。」


  垂下眼簾,君奉天低低地輕輕地喚了一聲他藏在心裡的名字。


  天地寂靜,只有南風吹過,從天上帶來濕潤的雨水的氣息。



04挑兮踏兮,在城闕兮



  君奉天是見過玄黃三乘關係密切的時期的。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熟悉律典——上頭分明無字,卻是妙裡藏玄。君奉天自入了儒門,方覺儒門確實深不可測,底蘊深厚。


  心下驀然一動,正是感應到了昊正五道有人進入。


  將律典收進袖口,君奉天化光而去,傲雪淩霜的身影便落到了昊正五道首關門前。


  挺拔如松的身子負手在後,尚未沉聲的說上一聲「闖關者誰」再氣勢凜然地旋身,便聽得一陣直撲背後的風聲。


  眉尖微鎖,君奉天指節一屈,口中輕喝一聲,「放肆!」氣勁隨之而動,生生阻擋了背後接近的異動。


  心上略有不快,君奉天從來不喜背後傷人的舉動,但無論如何也需打發掉闖關者,只得神色冷漠的旋踵,道,「闖關者誰?」


  身子才轉到了一半,餘光便見到一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


  同時間,那抹人影也再一次朝他撲來。


  淺藍色的人影一邊連連喚著他的名字,一邊撲到了他的身上。


  「奉天奉天奉天——」


  下意識的接住那人,君奉天才緩緩地喚了對方一聲。「……天跡。」


  那人因著他對自己的稱呼怔了一怔,很快又恢復了笑容,對他上下其手,「奉天,你有按時吃飯嗎?師兄怎麼感覺你瘦了!」


  明明是胖了幾斤的君奉天沉默不語。


  接住對方的雙手按上天跡天藍色的衣袖,將人輕輕推開,君奉天這才抬眸望向另外兩名來客。


  「兩位可是人覺非常君與地冥鬼諦?」他的口氣客氣,面上的那點不愉也在見著天跡後盡數消散,竟顯得一貫孤傲冷峻的法儒尊駕有幾分溫文儒雅。


  「人覺非常君早已耳聞法儒尊駕之名,如今一見果然龍章鳳姿。」人覺溫溫和和的回以一笑,恰似春風拂面,使人容易心生親近。


  地冥則語調平靜無波地問候一聲,「君奉天,昡者久聞其名了。」大半張臉全掩在了面具下,也不知是何情緒。


  君奉天神色淡淡,掃過地冥全身唯一露出的一節雪白下頜,心中閃過疑惑。


  天跡拉著君奉天的袖子,向他兩位同修語帶炫耀的說道,「我家奉天帥氣吧?還是儒門史上最年輕的尊駕喔!他當初在雲海仙門也是最優秀的仙門之光,受玄尊稱讚……」稱讚君奉天,天跡可以說上三天三夜。


  人覺在天跡終於停下對君奉天滔滔不絕的溢美之詞後,唇角含笑地接口,「法儒尊駕確實使人驚艷。」他的目光掃過天跡捏著的儒袍衣角,有些忍俊不住的笑了一聲。


  天跡自然注意到了同修的目光,但他半點不害臊,反而還得意的點點頭,「是吧是吧,我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了,你們晚一天認識就多吃一天虧啊!」


  地冥鬼諦勾唇一笑,破天荒的附和,「確實可惜。」


  君奉天在見著那抹笑容後,更覺內心一股說不出的古怪,但一時之間也無頭緒,於是只神色不動地應道,「諸位來此,可是要闖關?」說著,與天跡站開一步,目光掠過玄黃三乘,竟似若得到一個「是」字,便要一一與他們對手。


  手中一空,天跡眼底極快地閃過慌亂,但隨即一笑,「奉天,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介紹你認識人覺和地冥。」


  天跡神色的異樣難以察覺,只有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著他與君奉天兩人互動的地冥隱約發現。君奉天的不告而別,對天跡果真影響甚大,事隔多年,竟仍未化消。他瞇起眼,若有所思。


  「昊正五道恐非待客之處。」君奉天望著天跡滿含期盼的眸子,終究還是不忍拒絕,只好道,「吾先與其他尊駕說一聲,再與你下山。」


  四人在山腳的客棧落座,小二連忙上前招呼,天跡熟練的點了幾道葷菜,兩道素菜,兩壇酒一壺茶。


  小二走了以後,天跡笑嘻嘻的轉回頭,對君奉天等人說道:「這家客棧最有名的便是桂花釀和燒雞,你們等下千萬不能錯過。」


  人覺頗有興致的微微一笑,道,「是麼?能讓天跡出言推薦,非常君可是會期待非常啊。」


  地冥似有所思地斂目。


  天跡對這間客棧的菜餚如數家珍,可見早已光顧多次。而這裡方圓百里,若有什麼值得玄黃三乘駐足的,也不過是儒門。而值得天跡為之盤桓的,也不過只有儒門內的君奉天一人。


  而今日分明是天跡多年以來首次與君奉天相見。看來天跡倒真對君奉天一片癡心。他心底冷冷一嘲。


  君奉天自然也想到了。他移開凝望著天跡的目光,順勢看向地冥。一旁人覺和天跡已經打開美食家與大食客的話匣子,正滔滔不絕的談論食經。


  法儒尊駕卻也沒主動出言搭話,只將視線巡過地冥的半掩臉龐,若有所思。


  地冥側首回視,似笑非笑的語氣,「法儒尊駕對眩者有何指教?」


  君奉天緩緩問道,「吾是否見過你?」


  地冥突兀的笑了一聲,將目光移回兩個同修身上,漫聲應道,「法儒尊駕的搭訕手法有待改進啊,可要眩者教你兩招?」


  君奉天卻也沒有被嘲諷該有的不快,只收回了確實可以稱上侵略的逡巡掃視,淡然道,「或許是吾多想。」這樣的口吻,分明是把地冥的反應當作了默認。


  天跡與人覺早在君奉天兩人開始對話後,將大半心神放到了對面兩個人身上,誰讓他們實在好奇端正嚴肅的法儒尊駕會和行事詭奇難料的地冥會擦出什麼火花。


  見到兩人之間的凝滯氣氛,天跡生生把口中要說的料理名字忘了個精光。


  人覺體貼的接過話頭,「天跡你方才說的那道料理可是東瀛的天婦羅?」


  「對對對,下次我們一起去吃,老闆是東瀛過來的,味道絕對道地。」天跡順勢說著,心裡想著早知如此我便不讓地冥和奉天坐鄰座了,唉。


  其實他今日拉著兩個同修同來,實是因為膽怯。奉天會見我嗎?他這些年一封信都沒有,是不是不想與我聯絡了?分明曉得這些猜測只是胡思亂想,君奉天不是那般薄情的人,天跡卻依然擔心入了儒門的師弟再也不會理會自己。


  然而那麼多的忐忑不安,在見到君奉天身影的剎那,盡數化作了難以克制的相思。


  不見的時候,似乎還沒有那般思慕;見了面卻再也無法掩蓋自己融入骨血的、對君奉天的思念。


  觸碰到對方的時候,他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天跡。


  但是君奉天喊他「天跡」。用他夢裡熟悉的嗓音,喚他陌生的名字。於是他終於想起,啊,眼前的確是奉天,的確是過去了百年。他不再只是夢裡那個追著君奉天跑的玉逍遙,而是玄黃三乘的天跡。


  明明該珍惜與君奉天相處的每一刻,天跡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用完這頓飯──這頓值得紀念的午膳,天地人法初見面的日子。


  直到人覺問他,「天跡,你可要回窈窈之冥?」


  其實這話問得古怪,畢竟天跡本就該回窈窈之冥。


  然而看見天跡幾乎寸步不離法儒尊駕,人覺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應該提醒一句,以免玄黃三乘的其中一人就此投入儒門懷抱。


  眨眨眼,天跡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望望天色,道,「嗯……天色確實不早。」身體卻文風不動的貼在了君奉天身邊。


  人覺無奈一笑,「地冥,我們先行回轉吧。」


  地冥鬼諦輕聲一笑,道,「君奉天,請。」語罷,化光而去。


  「好友,等我啊!」人覺倉促的與君奉天道別,緊隨離去。


  君奉天本想與天跡一行人道別,自行返回昊正五道,被這般打斷,一時間也不曉得如何開口。


  向來話嘮的天跡竟也安安靜靜的沒說話。只用那雙漂亮乾淨的紫眸望著他,怎麼瞧都瞧不夠似的。


  片刻後,天跡才猶猶豫豫的開口,「奉天,你何時穿耳洞了?」


  微微一怔,下意識抬手撫上耳上的紫晶耳釘,君奉天卻答非所問的應道,「抱歉,你送我的劍袋損毀了。」他的眸光複雜難解。


  「啊?」傻傻的應了一聲,天跡才連連擺手,「傻奉天,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壞了就壞了,師兄可以再送你一個。」


  「不必。」遲疑半晌,君奉天終究還是說道,「天跡,吾要回昊正五道了。」


  「奉天,我跟你一起回去──」天跡急急的說道,才發現自己的口誤,「我是說,我陪你一同上山。」


  「……嗯。」任由天跡拉起自己衣袖,君奉天看著對方秀雅的側臉,聽著對方不著邊際的話語,第一次一步步走完了昊正五道的山路。


  這條路玉逍遙已獨自走過許多次。


  一直走到了成為天跡。


  才終於有勇氣,來見他。


  玉逍遙總是比他更有勇氣。



05青青子珮,悠悠我思



  天跡臨走前,用那對琉璃似的眸子盈盈地望著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問他,「奉天,我還能來找你嗎?」


  君奉天沉默地收緊掩在袖中的手掌。


  那雙澄澈明淨的紫眸,滿溢著關懷,卻是君奉天最難承受的。玉逍遙對他越好,他越痛苦。


  不要再強顏歡笑。不要再對我好。我不值得你的關心。那些年,君奉天最痛苦的時候,幾乎克制不住要這麼對玉逍遙說。但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分壓抑,只會讓玉逍遙更難受。


  於是他遠遠的走開了。離開雲海仙門,離開玉逍遙。他從來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從來也不在乎九天玄尊為他準備的一切,他只想要玉逍遙過得好好的——而自己的存在只會讓對方更加疼痛的話,便離得遠遠的吧。


  然而,當百年歲月流過,當他看見玉逍遙的墨色長髮已白如霜雪,君奉天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決定。


  見君奉天默默無言,天跡故作輕鬆的笑道,「師兄只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儒門太無聊,你臉色這麼沉重做什麼?昊正五道不方便接待我的話,我們也可以約在其他地方啊!看你喜歡哪裡,我都奉陪。」他微微側著頭,由下而上的覷著君奉天低垂的眼眸,猶如年少時那般,眼睛亮亮的,帶著幾分調皮狡黠。


  君奉天終究是忍不住伸手抱住對方。像是曾經渴望的一般,將這個人緊緊抱在懷裡。


  「咦!奉天、你……」天跡驚訝地睜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君奉天便已鬆手。


  總是穩如泰山的法儒尊駕難得失了淡然,匆忙的說道,「天跡,吾回儒門了。」


  愣愣的看著君奉天化光離去,天跡好半晌才笑了出來。不是只有他思念著君奉天,君奉天同樣相思。然而他的師弟只有壓抑到了極點,才肯顯露出一絲半毫。


  奉天。天跡把這個名字含在喉頭,滾在舌上,珍惜的一遍又一遍喚著。


  手掩著心口,絲綢仙袍似乎還殘留著君奉天的體溫,天跡面上漾著微渦,開心的想道,「我真是太傻啦,早就該來找奉天的。奉天這麼這麼喜歡我。」


  君奉天化光回到昊正五道內的處所,衣袖輕掃,闔上了門。挺拔身子疲憊似的靠著門,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嘆息了一聲。


  「玉逍遙……」


  他多年來的沉穩內斂,在玉逍遙面前盡數潰散,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渴求。想要留下他,想要擁抱他,想要……親吻他。


  微闔眼簾,君奉天輕輕撫上耳上水晶,動作輕柔而珍視。


  那天下山買的紫水晶君奉天最終沒送出去,也許是因為他心底始終曉得,玉逍遙與他不同。


  他們一起喝過許多酒,只有一次,君奉天真的醉了,他伸手去撥玉逍遙長長的睫毛,眼裡是滿溢的溫柔。「逍遙。」


  半酣的玉逍遙莫名有些心慌,後退了一步,侷促地笑道,「奉天,別摸,好癢。」


  君奉天安靜的望著他,直到玉逍遙自己再次靠近。


  他微微一笑,「玉逍遙,我買了一對耳墜。」他摸索著從衣襟裡拿出一個錦囊,沒有自覺的敞開衣領,露出大片白皙肌膚。


  白得晃眼。玉逍遙心慌意亂的想。在師弟將耳墜遞過來前,心神不定地應道,「啊,是要給小妹的嗎?奉天你真體貼。不過小妹不戴耳墜的呀。」


  君奉天一頓,收回了手。靜靜的望著他,許久,才道,「不是。是要給別人的。」


  他的眼神那麼沉靜,飛揚的傲氣收斂起來,只餘難以忽視的情意。


  玉逍遙不知怎地,胸口有些難受,但面上仍調侃地笑道,「別人?奉天你什麼時候有其他要好的女子,師兄怎麼不知道。」


  君奉天低低笑了一聲,將錦囊收回懷裡。又喝起酒。


  那一次以後,君奉天再也沒有喝醉過了。


  而在玉簫離開後,君奉天再也沒碰過半滴酒。



  玉逍遙昏迷不醒的那半年,是由君奉天貼身照顧,即使是九天玄尊出言規勸,也只換來君奉天冷淡的拒絕。


  「如果不是因為把劍留給我,玉逍遙不會受創。」他口氣疏離,手下卻再溫柔而不過的擦去玉逍遙的汗滴,幫睡著的對方整理髮絲。「吾之過,該由吾承擔。」


  九天玄尊蹙眉看著自己固執的獨子,「奉天,你對逍遙……」


  幫玉逍遙整理衣領的手一頓,君奉天抬眸看向他的父親。


  只一眼,九天玄尊便曉得,君奉天再不是他能左右的。於是他只淡淡的說道,「逍遙他與你不同。」


  不同嗎?君奉天看著他的父親,「父親,都是相同的。我,玉逍遙,雲徽子。」


  罕見的一怔,九天玄尊眉頭深鎖,「奉天,你與他們不同。」


  收回視線,君奉天低聲道,「等玉逍遙醒來再談吧。」


  他將手中的汗巾用一旁水盆浸濕、擰乾,放在玉逍遙的額上,然後起身去門外熬藥。


  九天玄尊複雜目光掃過床上的大徒弟,終究離開了。


  端著藥回到房內,君奉天才剛將碗放到桌上,便聽見床上的人不安的夢囈,「奉天……」


  君奉天快步走到床邊,伸手去握玉逍遙伸出棉被外的手掌。


  「奉天,等我……」


  「玉逍遙,我在。」


  君奉天輕聲回應,凝視著玉逍遙即使昏迷仍然心神不寧的睡臉。


  「玉簫……小妹……」


  心頭一疼,君奉天握著對方的手緊了緊,沉默下來。


  他輕輕撫著玉逍遙的背,直到對方安穩的沉睡。


  擦去對方鬢間又泛起的汗水。君奉天緩緩放開了交握的手。


  也許父親說的對。玉逍遙與我終究是不同的。



06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法儒尊駕的首徒雲忘歸是儒門主事雲松去的獨子。


  如果問他當初為何會拜入君奉天門下,雲忘歸大概會先望望天再看看地,告訴你最近他去了哪裡、見到了怎樣稀奇古怪的事物,等你想要拉回話題時,你已經忘記了你方才到底問了他什麼。


  不過總也有唬弄不過去的人,例如忘了什麼就是不會忘記君奉天的玉離經。


  德風古道十年一次的大比結束,一甲的儒生被允許沐休半月,再返回承接任務,雲忘歸正想著:是要去隔壁山頭的學海無涯找同樣愛好旅遊的書部執令央森出門耍耍?還是沿海線向南漂流,去瞧上次路過的海上部落?便被同為一甲榜上的玉離經攔住了。


  「忘歸,你不與大家一同進宴嗎?」一身紫衣的翩翩少年笑盈盈地問他。雲忘歸總覺得玉離經的審美品味比起德風古道,更接近儒門天下。


  「離經,你有什麼事就直說吧。」雲忘歸攤攤手,了然的眼神隱約藏著些戲謔和親近的笑意。


  玉離經與雲忘歸的交情始於前者的主動結交。不過玉離經大概在兩人第三次的談話時,就毫不掩飾的顯露出了他真正在意的對象:法儒尊駕君奉天。


  雲忘歸沒有多問些什麼,他這人實在太懶,所有精力都用在行山涉水、四海遊歷,除非對方入了他的眼,他才會挪挪他那填滿了大塊文章的方寸,騰出些空間把人裝進去,才會費心關懷。


  雲忘歸看得出玉離經對君奉天有著莫名孺慕,於是也就無可無不可的透露幾句,啊,師尊嗎?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昊正五道的氣溫又下降了。


  身體挺好的啊!大概是昊正五道那幾位裡最好的吧?打人下手最重。


  為什麼每年要閉關數月?你可以翻翻關於北辰居的記載。別擔心,不是什麼祕密,只是這段課程安排在精修階段,你還沒上到。


  是啊,當初的主事雲松去捨身成陣,將異界來客封印在北辰居下,那場戰事中,師尊也受重創,休養了好幾年呢。


  閉關是因為傷勢嗎?嗯──好問題,我猜師尊選北辰居閉關是在加固封印。


  這般聊著聊著,偶爾餵招對練,居然也成了不錯的朋友。


  「最近法儒尊駕又閉關了嗎?」玉離經無意識的整了整袖口,問道。


  「嗯。你上次和墨傾池去闖昊正五道還不夠,這次是想找我一起去闖啊?」雲忘歸調侃的揚眉一笑。


  「哎哎,你莫把墨傾池扯進來,他只是好心把我揹回德風古道;我當時若找的是你,我大概得自己拖著傷勢回來吧。」


  「離經,在你心中我是那麼無情的人嗎?」雲忘歸故作傷感,垂首一嘆。


  「不,我想尊駕大概會在應付完我以後,順便往你身上也拍個兩掌,你哪裡有能力揹得動我?」玉離經無奈的勾唇一笑。


  「哈!」撫掌大笑,雲忘歸不得不承認玉離經的猜測十分貼近自家師尊的個性,「那我可得多謝你沒找我同行了。」


  玉離經含笑的看著雲忘歸,不知怎地,他從第一次見到對方,便總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雖然隨著兩人逐漸熟稔而不再浮現那股感受,但偶爾卻仍讓他恍惚覺得,過去似乎也有這樣一個隨性不羈、不拘小節的人,時常對自己笑。愛笑愛鬧的性子,比起玉離經更似孩子。


  「離經,話說回頭,你找我不會只是要問師尊的行蹤而已吧?」雲忘歸笑道。


  猶豫片刻,玉離經才道,「當初你與樓千影他們,是如何拜入法儒尊駕門下?」


  雲忘歸愣了愣,本要如同過去一般插科打諢的帶過,卻終究不忍心。玉離經面上淡然,手心卻沁滿了汗。


  而且相識多年,雲忘歸也早把玉離經從「資優生同窗(個性討人喜歡‧疑似我家師尊私生子)」劃歸到「好朋友(可以一起翻牆爬樹‧應該就是我家師尊私生子)」一欄。


  雲忘歸對朋友素來愛重得很。於是他搔了搔自己的腦袋,道,「嗯──與其說是我們拜入師尊門下,不如說是師尊點我們作他弟子。」


  「我、遂淵和樓千影,都是儒門的遺族,我爹──唔、就是前主事雲松去──死後,我無親人照應,便由儒門中幾位我爹的好友輪流照顧,其中便有師尊。」


  「其實我小時候心底有些怕師尊,因為他整天面無表情,也從不溫聲哄我,只是因為他煮飯實在是太好吃了──順帶一說,劍儒尊駕其次,果真人不可貌相──我嘴饞的時候便會偷偷去找他。」


  「有一次我生病了,特別想吃甜粥,便又跑去找他,誰知道不僅沒吃到甜粥,還被壓在床上餵了好一頓苦藥。」


  雲忘歸有些尷尬的咳了咳,「那時候我大概燒得不輕,居然對著師尊又哭又鬧,被哄睡了還抓著他的衣袍不放,一覺起來看見師尊那張臉,真的是嚇得差點滾下床。」


  他心虛地瞧了一臉平靜眼裡卻寫著「羨慕」的友人一眼,續道,「那天之後,我就被安排到師尊的居處由他指導,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是師尊申請將我記入名下。」


  雲忘歸沒說的是,後來生病,君奉天便總會守在他床邊悉心照護,讓從小沒娘的他好幾次不小心把「師尊」喊成了「娘親」。


  ──真是黑歷史。


  「樓千影和遂淵的狀況大抵與我相同。所以……離經,你若欲拜入師尊膝下,我等數人的經驗恐對你無用。」


玉離經長長的嘆了口氣,苦笑道,「多謝你了。我本想著,終於進了一甲,多少有點底氣……」


雲忘歸拍拍玉離經的肩膀,「以你的能力,我相信要獲得師尊認可並非難事。」


  「但願如此吧。」玉離經無奈笑笑。


  而被少年人們掛記著的法儒尊駕此時心情卻不大好。


  手下筆走龍蛇,又是一篇逍遙遊,君奉天將宣紙擲到運轉中的劍陣上方,墨黑字跡從紙上脫出,泛著金光,落進劍陣中。


  陣中五把長劍正嗡嗡顫抖,使法陣運作略顯窒礙。


  君奉天筆下狂書肆意瀟灑,與他慣常鐵畫銀鉤的字跡不同,卻又奇異的適合此刻的他──提筆揮毫、揚手擲紙,舉止間透著幾分疏狂,半分張揚。


  揮筆成章,君奉天無須點墨,墨色全來自他的術法所化,流動的金光則是神皇之氣的展現。


  如此反覆,劍陣中的五柄長劍漸漸停下顫動,恢復穩定運轉。


  君奉天指間一轉,將紫毫毛筆收入袖中。


  「再十年……」算了算這樣的工作還要重複十次,君奉天看了眼劍陣,緩緩踱步離開,前往北辰居靜室閉關。


  再十年,劍陣便能煉化封印中的異界來客們。


  君奉天並非是厭煩這項工作,只是這件事來得太巧,正是玉逍遙與地冥在逆鱗之巔一決的那年,儒門率領東洲對上來自異界的侵略者,待君奉天事了,玉逍遙已自封天堂之門。


  不是沒想過要去探望玉逍遙,只是這些年,中原戰火連天(大抵只有天策真龍率領三教的那段日子算得上平靜),四方天災不斷,儒門精銳皆外派各地援助,加上君奉天確實傷體未癒,更須每年一次消耗神皇之氣進行法陣加固,君奉天大概還沒開口,門那邊的先天便會大驚失色的不惜破門而出也要出來確認自家師弟的性命安危。


  君奉天想著玉逍遙可能會有的反應,嘆了口氣。


  那些年,繼承了天跡的玉逍遙一月一次、一旬一次,乃至數日一次的來昊正五道找他,次數頻繁到和前任儒門主事結為了酒友,頻繁到玄黃三乘的另外兩位總是來昊正五道拖人回去。


  一直到九天玄尊遭人謀害,天跡追蹤地冥行蹤,君奉天於儒門私下搜索線索,他們才真正的、再次的多年未見。


  君奉天輕輕的低吟,「玉逍遙。」


  再多的退卻都消散在玉逍遙直白的親近中,君奉天終究還是屈服在自己的渴望。


  即使分明知曉玉逍遙與他不同。即使他們每一次的相處都像是將傷口上的痂皮撕開,淌著鮮血看著對方掩飾不佳的疼痛。


  百年劍約也是玉逍遙首先訂下,不曾想,居然真成百年一會。


  君奉天氣運周天,功體已恢復七八成,眸光微閃,幾分猶豫。


  無聲一嘆,他闔上眼簾,手掐道印,身形竟隱約呈現半虛半實。


  君奉天氣息與北辰居融為一體,哪怕最擅術法的鳳儒無情親至屋外,也會以為內中無人。


  夜空,北辰似乎更亮了幾度。


  ※


  天跡神毓逍遙見到君奉天的時候,以為自己終於自閉太久,出現幻覺了。


  於是他非常誠實的順從自己的內心欲望,先是將人撲倒在地上(看吧,果然是幻覺,奉天才沒有這麼身嬌體柔),再在對方的胸懷左右打滾兩圈,一邊嚷嚷著,「奉天,你為什麼都沒有來找師兄,我好想你,你太過分了!」


  君奉天摸摸天跡神毓逍遙的後頸,觸手隱隱冰涼。


  蹙眉將人從懷裡拉開──雖然被壓在地上無法動彈,但法儒尊駕的氣場卻半點不減,君奉天語氣帶著薄怒,「天跡,你連待在天堂之門都不安分。」


  天跡神毓逍遙頓了頓,巴眨著眼,伸出手去捏君奉天的臉龐,「……奉天?」


  君奉天趁勢把人從身上推開,屈膝從地面站起,面含薄霜,居高臨下的看著天跡,「你身在天堂之門,卻屢次窺探天機,插手人間俗世。」他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


  天跡等不到師弟伸手拉起自己,只好自己爬起身,眼裡含笑,幾分好奇的問道,「奉天,你怎麼進來天堂之門的?」


  「你不該插手。強行干涉下界的反噬,你不會不明白。」君奉天垂眸,收斂起不慎形於言表的情感,淡淡的說道。


  天跡微微一笑,「奉天,你還記得當年玄尊問你『知其不可而為之者』的時候,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何如?」

  明知不可行,仍然堅持去作,這樣的人如何呢?


  當時玉逍遙想了想,便回道:「蓋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君子出仕,是為了履行自己的道義。明知不可行,仍然堅持去作的人,大概就是這類的人吧!


  「道之不行,知之矣。」玄尊睜開眼仔仔細細的看著眼前的徒弟,「奉天亦應過此題。」


  玉逍遙便好奇的問,「奉天回答了什麼?」


  「吾輩應若是。」玄尊語氣淡漠的說道。


  玉逍遙卻能想像出來自家師弟回答時的豪氣。


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吾輩應若是。


  他便笑笑,「師弟俠義心腸。」神色藏不住的驕傲。


  玄尊擺手讓徒弟離開,「誰讓你拿儒家話應答的?去把雲海道藏抄上三十遍,十日後交來。」


  「明明是師尊你先拿論語出題的啊!」


  「四十遍。」


  天跡溫和的笑容透著些調皮,「奉天,你那時候可是抄了五十遍。」


  君奉天曉得天跡的意思。他們太過相似,為了大義能夠捨身,更何況只是區區的反噬。


  於是他只抬眸細細地掃視天跡的身形,直看得天跡忐忑不安,才探手去搭天跡的皓腕。


  無暇凝脂,卻如霜雪冰涼。


  壓下心頭那點疼惜、氣惱,君奉天透過借北辰造化之力所凝實的化身,將神皇之氣一點一點渡給天跡。


  「咦?奉天你別耗費你的仙靈之氣,這樣等等你化身消散,我又沒人可以說話了──」天跡又急又委屈地說道。


  「吾一直在昊正五道。百年劍約,君奉天從未忘記。」


  「奉天,你還會來嗎?」


  「十年勾動乃能借一次星曜之力。」


  「啊?還要等十年?奉天,你還是別渡氣了,我們多說幾句話吧──」


  君奉天身形漸漸淡去,他輕輕地嘆口氣。


  玉逍遙,十年後,天時已至,你也將踏落紅塵。



-------------------

默默把千載劍約改成百年劍約,千載這個數字太可怕了。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完)




  「玉逍遙。」


  君奉天進入玄尊陵寢的那天,在地冥面前,久違的喊了一聲天跡往昔的名字。


  天跡神毓逍遙當下面上不顯,心頭卻實實在在的被君奉天那聲呼喚撞擊了一下──一點也不疼,反而好一陣的酥麻;那道嗓音在撞了他的心頭後,破碎開來,化作一攤黏稠的麥芽糖,將他的悸動包裹住。


  君奉天一直是直呼他姓名的,喊他,玉逍遙。他雖然總愛抱怨君奉天不肯喚他師兄,但心裡卻不討厭君奉天這樣喚他。那種放肆的態度,正象徵君奉天將他當作最親近的人。


  後來,他自改姓氏,改名神毓逍遙。但是除了他自己,卻幾乎沒有人這麼叫他。大多數人喚他,天跡。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分隔多年,君奉天見到他的第一面,竟是稱呼他,天跡。他困惑的一愣,才曉得,君奉天是在喚他。


  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天跡神毓逍遙卻仍無法克制地介懷於心。奉天不喚我玉逍遙,大概是看透了我改換姓氏的原因;他不喚我神毓逍遙,大概是希望我依然是過去那個玉逍遙。


  他想得透徹,卻依然理直氣壯的、暗自的委屈起來。他在君奉天面前,只是天跡嗎?一個可能會被取代的稱號。天跡可能是任何人,不是玉逍遙、不是神毓逍遙的任何人。


  出了天堂之門,終於與君奉天重逢,君奉天依舊冷淡的稱呼他天跡。他這次卻不再那般委屈。他知道,君奉天總是關心他的。


  當他為修補神州大地施展天之聖痕,氣力不支的時刻,君奉天及時來援。


  天跡語氣含笑地道,「我就知道,會在背後支持我的,只有你。」什麼闖關、什麼交換條件,都只是藉口。


  無力地靠在君奉天懷裡,翻滾的氣血讓他悶哼一聲,君奉天見狀,眼裡浮現憂色,真正的傷患臉上卻漾滿了柔和的笑意。


  他望著君奉天深色的眼眸,抿唇一笑。無論是過往清澈的碧青抑或如今深邃的瞳色,似乎都藏不住奉天的情緒啊。


  君奉天總是關心他的。


  那天奉天進入陵寢,一切逐漸讓他感到不安。君奉天喊他,師兄。


  君奉天對他是不同的,但他從沒想過,君奉天會為了他毀去玄尊陵墓,會那樣慎重地凝眸望他,說,「師兄,我們生死與共。」


  他明白,肯定是與自己有所關聯的事情。讓君奉天這般急於表態。


  他摸了摸加速跳動的心口,居然無法對君奉天的隱瞞有任何不快。只有擔憂、無奈,與難以自制的、不該出現的悸動。


  那天以後,君奉天像以前那般,喚他,玉逍遙。


  彷彿已然放下玉簫之死,也無聲的試探他是否放下。


  他放下了嗎?他不曉得。


  但每聽見一次君奉天口中說出玉逍遙的名字,他心底便暖了幾分。


  「奉天。」他應道。像是他們年輕的時候。


  「玉逍遙。」

  「奉天,怎麼了?」

  「你很重,不要壓在我身上。」

  「奉天是師弟,要聽師兄的話,乖乖別動。」

  「我可不承認你是師兄。」

  「……」

  「……玉逍遙?這麼快就睡著了?」

  「……」

  「嗯──現在什麼時辰了?咦?我身上怎麼有被子?奉天,是你的?」

  「……嗯。」

  「哈!豹紋啊……果然跟你的個性一樣,悶騷。」

  「閉嘴。醒來就起來,我腿都麻了。」

  「奉天對我這麼好,我請你吃香腸吧!」

  「你身上沒帶錢,怎麼請?」

  「啊?我沒帶嗎?……真沒帶。奉天,那你請我吧!」

  「想吃就從我身上起來!」



  君奉天比誰都明白,若自己開口要求玉逍遙與他結侶,玉逍遙絕不會拒絕。因為玉逍遙是那般愛護他,將他當作知己,師弟,親人,最重要的人。


  君奉天也比誰都清楚,玉逍遙對他的珍而重之裡,沒有結髮之情。


  愈愛重,愈不願讓玉逍遙察覺。然而君奉天一次次地拉開距離,玉逍遙卻從不放棄地一次次走近。


  直到發現玄尊陵墓裡的手札。君奉天毀去九天玄尊所寫的仙門秘史,卻依然不安。他恢復了過往與玉逍遙的親密,只因他擔心玉逍遙終究有發現真相的一刻,而自己刻意保持的距離會讓玉逍遙產生誤解。於是他甚至比過去更順從玉逍遙的要求。


  玉逍遙,君奉天總是與你一起。君奉天願意答應你任何事。他的行動,無聲的說明自己對玉逍遙的在乎。


  然而蛛絲般綿密纏繞的謎團並沒有給他們機會停下腳步、彼此談心。


  在與八部眾交鋒的過程中,玉逍遙傷重,他著急的傳功,卻聽見玉逍遙被魘住時,發出的呢喃。


  「奉天,你聽我解釋……不是我……」


  「奉天,等我、等我……」


  君奉天心頭一震,第一次發現自己與他的父親一般傲慢,總以為自己的隱瞞能讓心愛的人過得更好,但只是使對方痛苦。


  他使出仙門祕術,將玉逍遙的神識從沉浮的心魔之海拉回現世,緊緊鎖著眉,問,「玉逍遙,你在心魔之海看到了什麼?」


  玉逍遙一怔,才勾起若無其事的笑,「奉天,你聽到什麼了?我沒事。」


  「玉逍遙。」君奉天神色複雜,望著玉逍遙跡純澈的紫眸,那雙早已烙印在他心底深處的眼眸,啞聲緩緩道,「你問我,我為什麼要殺你。」


  玉逍遙再也撐不住面上的笑,狼狽的迴避君奉天的視線,「奉天,我……抱歉,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又被那幕心魔纏住……」他混亂的說了幾句,才想起什麼似的,急忙轉回視線,拉住了君奉天的手,「奉天,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會傷害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他的面上難得顯出些慌亂。


  玉逍遙握著君奉天的力道是那樣用力,用力得君奉天感到疼痛。


  君奉天掙開玉逍遙的手,在對方顯出不安前,輕輕的和對方十指交扣。


  「玉逍遙,我知道。」他狹長的鳳眼微掩,收斂了無法抑止的心疼,復抬眸,道,「這個心魔不是第一次了?」


  玉逍遙猶豫許久,緊了緊與君奉天交握的手,才點點頭。


  君奉天輕輕的嘆息一聲。他居然讓玉逍遙如此不安。君奉天,你又有何資格說九天玄尊驕傲?你何嘗不是如此傲慢?


  他拉著玉逍遙的右手,貼到自己的心口上,凝視著眼前熟悉的紫晶眸子,一字一頓的說道,「君奉天是為你而生。」


  「玉逍遙,」他深深望進玉逍遙眼底,「君奉天永遠不會傷害你。」


  玉逍遙一時間有些無措。君奉天從來不曾如此直白的告訴他───玉逍遙,你對我很重要。


  他們瞭解彼此,所以從來不曾開口告訴對方,自己有多麼在乎對方。


  然而,哪怕再親密的關係,有些話卻依然需要被說出口。


  君奉天眼裡只映著玉逍遙,那樣專注的看著他。


  玉逍遙呼吸一窒。君奉天,奉天,他的師弟。不,不止是師弟……是他最信任、最重視的人。他的掌心貼著君奉天跳動的心臟。


  君奉天慢慢鬆開扣著玉逍遙的手,正欲退後一步,便被玉逍遙拉回,近得感覺得到彼此的吐息。


  「奉天,」玉逍遙心跳得很快,心跳聲大得讓他錯覺幾乎蓋過自己的聲音,「奉天,別走,抱一抱我。抱抱我。」


  君奉天頓了頓,舒展手臂,將人摟進自己懷裡,正如玉逍遙幻想中,兩人在昊正五道久別重逢時,彼此相擁,能讓玉逍遙撒嬌磨蹭胸膛的姿勢。


  君奉天摸了摸玉逍遙的頭髮,還沒開口,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咳咳,那個,君奉天啊,不是我想打擾你跟你家仙角,只是旁邊一頁書等你們很久了。」


  「無妨。」一頁書清亮的嗓音微微帶笑。


  手僵了僵,君奉天才開口道,「是吾失態。」


  玉逍遙觸電一樣的從君奉天懷裡彈開,「哈哈哈,我們師兄弟不小心真情流露,一頁書,你一定不會在意。」語罷,帥氣俐落的側身一踢,「秦假仙,你沒說話沒人會以為你是啞巴!」


  一頁書眼梢一抹淺笑,「情難自禁,本是常情。」


  雲渡山金黃的日暉落在君奉天眼睫間,照得他的目光柔軟,他望著正忙著與秦假仙打鬧的玉逍遙,嘆息似地應了梵天一聲,「是。」


  梵天望著眼前儒道雙修的白髮先天,他江湖路上的同志,低吟道,「人情冷暖,世路崎嶇。」


  「君奉天,百世經綸一頁書確實希望能見得百世奉天逍遙。」僧人拂塵輕掃,眼簾微闔,心上閃過故人容顏,「世路崎嶇,行路有人相伴,何其可貴。」他語音漸低,復抬眸,眼底已清明如昔。


  君奉天微微一訝,似未曾想過佛家的先天會這般與自己說話。


  一頁書瞧了不遠處的玉逍遙一眼,眼神有幾分對後輩的關懷──哪怕天跡並算不上他的後輩──「天跡心內藏事,唯你可解。」


  原來是沾了玉逍遙的光。君奉天恍然,心底微微苦笑,「是吾過於傲慢。」


  「關心則亂。」


  君奉天低低嘆了一聲,「是啊。」


  將秦假仙一腳踹下雲渡山,負手往君奉天兩人踱步而來,玉逍遙若無其事的講起今日戰役所見────只有掩在雪白長髮下的耳根微微發紅。


  待此間事畢,君奉天手指拂過玉逍遙的髮梢,落到了道門先天的肩頭,「玉逍遙,我們到仙腳一聚,可好?」


  「好。」玉逍遙將自己肩上的手掌拿下,握在了手裡,歪著頭,眼眸明亮的看著他一生的知交,神色溫和。


  「奉天,我啊,這一輩子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拒絕你。」


  「嗯,我也是。」







--------------------------------------------------

工作終於忙完了,這兩天重新拿起筆來更新,

結果發現正劇的進度也到了發便當的時候了,

心累不愛。


其實這篇細綱完全不是這樣擬的,但看完本周,我決定推了重寫。

只是想,如果那些愛護玉逍遙的人不曾善意的欺瞞他,

也許最終收場會有所改變──

至少不是收在____手上。(有雷消音)


完結了。我還記得我一開始會寫青衿這篇,是因為天跡開玩笑的對奉天說了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對玉逍遙而言是如此,對君奉天亦如是。又怎堪獨行崎嶇世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