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半田清而言,和川藤鷹生在一起在咖啡廳裡見面,是唯一警戒可以完全鬆懈的時刻──雖然偶爾依舊得防範路過的學生。
不需要如同在學校一般時時提心吊膽,也不需要如同在家一般擔心不小心洩漏了自己在學校被排擠的現實。
「川藤──」
「嗯?」聽見好友奶貓似的微弱呼喚,正低頭攪拌著咖啡的少年──川藤鷹生抬起頭,看向對座一臉侷促的半田清。
「你今天晚上……我記得桐惠桑跟我爸媽他們一起去愛知參加活動了,你今天晚上一個人在家嗎?」微微泛汗的手心捧著溫熱的黑豆茶,雖然在和川藤鷹生對話,半田清的視線卻是落在泛著水波的茶水上。
「是啊。」隨口應了聲,朝端上蛋包飯雙人套餐的服務生姐姐道謝,川藤鷹生用面紙擦了擦兩雙筷子,一雙放到半田清手邊,「因為阿姨不在,所以難得可以和你一起吃飯啊。」
半田清因為川藤鷹生的舉動,反射性的露出小狗般亮晶晶的眼神,心裡想著:「川藤真是個好人啊!對我這種被人討厭的傢伙也這麼溫柔。」
雖然習慣了自己任何不經意的舉動,都可能讓好友神奇的腦迴路腦補成一齣齣小劇場,但川藤鷹生依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半田的眼神和隔壁家的小狗實在太像了。又天真又可愛,寫滿了「喜歡你」、「陪我玩」。
其實對川藤鷹生而言,半田清才是那個溫柔的人。
桐惠桑忙於事業,川藤鷹生每天放學回家,只能看見空蕩蕩的屋子。因此參加了社團、和同學一起逛街打發放學後的時間,但只有在與半田清單獨相處的時候,川藤鷹生會全然的忘記那點藏在心底的落寞。
嘰嘰喳喳的對自己傾訴在學校發生的大小事,露出千變萬化的有趣表情,慢悠悠地喝著老頭才喝的熱茶,陪著自己吃完飯才回家和家人共進晚餐。
良好的家教,讓半田清用餐時不大習慣說話,然而見到川藤鷹生比自己還早吃完,他不由又發聲道:「川藤,呃、你……」
「半田?」端起涼掉的咖啡,骨子裡其實不太講究飲食的川藤鷹生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困惑的望著結巴的友人。
「呃、沒什麼。不要理我。」自我厭惡的掩著臉,連頭上的呆毛都沮喪得下垂,半田清的模樣完全不像他口中所說的「沒什麼」。
雖然比誰都清楚半田清有著非比尋常的被害妄想症,同時更是個容易陷入混亂以及低潮的人,但川藤依然微微擔心了起來。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伸手拉下對面人蓋在臉上的手掌,和緩的又問了一聲,「半田,怎麼了?」
遮掩不住的白皙臉蛋一片紅霞,半田清在摯友充滿鏡片反光的目光下吶吶地說道,「我是想問,今天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睡覺。」
難得腦袋卡頓了幾秒,川藤才恢復他慣常遊刃有餘的表情,「你想我去你家留宿?好啊!」
然而毫無異狀的表情底下,是強忍的爆笑。一起睡覺?是小學生吧,小學生的用詞。雖然這麼吐槽著,心裡卻依然柔軟起來,一反平時的惡趣味,絲毫沒有賣關子的爽快答應。
半田清傻傻地眨眨眼,「咦?川藤,你答應了?」
抽了張面紙,幫好友擦掉嘴邊的飯粒,再扔進桌上的小垃圾桶,川藤鷹生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有先跟阿姨講嗎?」
「啊?啊,我等等傳簡訊和媽媽說一聲。我、我的房間壁櫥裡就有多的棉被和枕頭,啊!川藤你怕熱嗎?我回家再去倉庫搬電扇──」
好笑的看著半田清連手上筷子都亂揮起來,川藤鷹生撥了撥對方頭上晃動的呆毛,「現在都秋天了,不用電扇。快吃吧,等等我洗完澡再去你家找你。」
「嗯!」充滿活力的點點頭,半田清連身後的背景都開滿了小花。
客氣地朝來收拾碗筷的服務生哥哥道了聲謝,川藤鷹生暗忖,「真是……」想了半天,川藤鷹生還是用上了他早對半田清套上過無數次的形容詞,「真是可愛啊,半田。」
喝著被半田清吐嘈為大叔才愛喝的黑咖啡,川藤鷹生用著大叔一般慈愛的目光望著他的摯友。
※
川藤鷹生拎著一袋裝著睡衣和牙刷的提袋,按響了半田宅的門鈴。
有些慌亂的腳步聲靠近,然後門「喀」一聲打開,半田清紅撲撲的臉蛋從門後探出,瀏海還濕濕地滴著水,「川藤,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進來吧。在客廳等一下,我還在鋪床。」
進了門,川藤鷹生順手拿過半田清掛在肩上的白毛巾擦了擦對方濕答答的頭髮,然後在矮了一頭的好友抬手要搶時,鬆手蓋在了對方頭上。
從小到大,造訪半田家的次數,川藤鷹生十隻手指都數不過來,但每一次拜訪,他都忍不住想感慨,真不愧是半田清明的家宅啊。
不論是布置還是房屋格局,都古典而雅致──雖然可能都是半田媽媽經的手。
接過半田清遞上的茶水,川藤鷹生目送著那抹慌慌張張的纖細身影離開,沉吟片刻,還是自動自發邁步走向好友的房間。
才剛走到門外,便聽見半田清的聲音。
嘿咻──把棉被跟枕頭搬出來。
嗯嗯嗯──是這樣鋪沒錯吧?
啊啊!枕頭套裝反了!
為什麼棉被角對不齊?要用什麼工具嗎?
鋪好了!
啊……我會不會擺太近了?擺遠一點好了。……不行、要是擺太遠,川藤會不會誤會我不喜歡睡他旁邊?……但是擺太近,半夜如果起來,會吵到川藤……再挪過去三公分好了……還是再挪十公分……
川藤鷹生摀著嘴才能勉強克制住自己大笑的欲望,在進去幫忙跟裝作不知情的離開這兩個選項間猶豫許久,最後還是選擇了後者。嘛,給半田保留一點面子,也是好朋友應盡的義務──如果他這麼想的時候,不要憋笑得渾身發抖,就會更有說服力了。
川藤鷹生安靜地摸回客廳,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等到額角沁著薄汗的半田清。
「川藤,我鋪好床了!」
看著滿臉寫著「只要努力我果然還是作得到」、「我是不是很棒啊快稱讚我」的好友,川藤鷹生清咳一聲才止住嘴角的上揚,「嗯,謝謝你。」
不是第一次在朋友家留宿的川藤鷹生,在第一次讓朋友在家裡留宿的半田清興奮地拉起自己時,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半田,現在才八點半。」
「唔?」呆呆的歪了歪頭。
啊,忘了這傢伙都是九點準時上床就寢。
總是十一點以後才肯就寢的男子高校生‧川藤鷹生無聲地又勾了勾嘴角,任憑每天一定要睡滿八小時以上的好寶寶‧半田清拉著走,進到了以男子高校生而言過分乾淨整齊的半田清房間。
瞧著地上鋪好的兩床被子─半田清的勞動成果─川藤鷹生腦海自行浮現半田清趴跪在榻榻米上,笨拙鋪床的畫面。
「噗。」
「川藤?」
大步走到房間中間,將兩床被子中間長達八十公分以上的距離縮小為三十公分,川藤鷹生放下自己的手機、脫掉手表,拎著睡衣對好友笑道,「我去換睡衣了,順便刷牙。」
愣愣地望著川藤鷹生哼著小調遠去的背影─來過無數次半田清家裡,川藤鷹生早已摸清楚半田家的浴室在哪裡─半田清才遲鈍的紅了臉。
「原、原來不用隔那麼遠啊……但幸好我不是放得太近,太遠總比太近好吧?」起初是將兩床被子貼著放的半田清慶幸地想道。
※
月光透過和式門紙撒進房裡,良好的天然光線,不會過分刺眼,反而有種助眠的柔和。
本就在川藤鷹生面前有著說不完的話,第一次留宿朋友的半田清即使到了平時該歇息的時分,內心卻依然蠢蠢欲動。
跟朋友一起睡覺,睡前要聊些什麼?
川藤滿意我家的棉被嗎?會不會太硬?
這種距離真的可以嗎?半夜要是不小心滾到川藤身上怎麼辦?
還是把被子拉開點吧?但是……
「半田。」
靜夜中,川藤鷹生的嗓音更顯低沉。自從過了變聲期,川藤鷹生的嗓音便愈發富有磁性,像是一下跳過剩下幾年少年期,進入青年期似的。
耳朵彷彿觸電一般一麻,半田清才結結巴巴的應道,「川、川藤?」
「你啊,找我來,是因為聽見最近學校流行的那則鬼故事了吧?」
在聽見川藤鷹生口中吐出那個字以後,半田清整個人更往被窩縮了縮,除了臉以外,連一點肌膚都不肯暴露在空氣中,「什、什麼給故事,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是給故事,是鬼故事。聽見好友連那個字都以諧音避諱,川藤鷹生低聲笑了出來,「就是那個,晚上喜歡在和室門外徘徊,看誰的手腳露在棉被外面,就──」
「我不、不、不聽!」連頭都埋進棉被裡。
「小清,那是騙人的。要吃也要吃小孩子的嫩肉,我們都是高中生了,幽靈不喜歡吃。」悶聲笑起來,川藤鷹生側過身,一手拉下半田清頭上的被子,無奈的看著自家友人。
川藤鷹生的臉龐近在眼前,月輝使得他的輪廓更顯深邃,平日掩蓋在眼鏡後的一雙眼眸閃動著碎星般的笑意,便那樣直勾勾地望進半田清眼底。
怔怔地凝視了半會,半田清才用力眨了眨眼,「川藤,你剛剛……叫我的名字?」
「嗯。阿姨不都是這樣叫你嗎?」川藤鷹生將半田清的被子拉到喉結處,「睡覺不要把臉蓋著。」
才不是,是叫單字「清」。心底雀躍起來的少年面上卻露出了傻呼呼的笑容。
看來是終於把那個鬼故事忘了。川藤鷹生又低笑了一聲,揉揉半田清亂翹的頭髮,轉回身去,「小清,晚安。」
「川藤……鷹、鷹生,晚安。」小小聲的應道。
川藤鷹生聽著半田清的聲音,腦中幾乎可以想像對方飄滿紅雲的害羞表情。
不是沒有被叫過名字,親近一點的朋友甚至喚他「鷹」,但聽見半田清單獨喚自己的名字時,川藤鷹生不知怎地,也微微紅了臉。
以後,還是不要叫名字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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